六十二、霜痕
二爷被他这酸意十足的话逗笑了,“怎么?看我的人不顺眼,想打发他走?”
薛敬挑了挑眉,遮掩地笑了一下,“他是挺讨人嫌的,只要不在你这里碍我的眼,我便不恼他。”
他忽然拿出些王爷的气势,倒让人恍惚起来。
好在片刻后,薛敬似乎也发觉自己这话有些过分,便立时收起了愠怒,凑过去低声讨好道,“我也不是真得恼他,他这些年隐在寨中,与你传递消息,这段日子又一直帮你料理杂七杂八的琐事,我感谢他,只我这邪火无处发泄,你总得让我过过嘴瘾。”
二爷笑了笑,“过几日,你就看不见他了。”
“嗯?”薛敬一愣,“真让我押准了,你要送他回寨子?”
“不回寨子,去别的地方。”
薛敬想问去哪儿,却最终没问出来。
屋里的水汽散尽,炭火上熬煮的砂锅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药香,这药味夹杂着从那人脖颈处散发出的皂香,几乎像是在用这噼里啪啦的炭火,慢慢灼着薛敬的心脏,从心一路到舌尖,似都溢出黏腻的味道。
“这次的药有用吗?”薛敬蹲下身,用麻布隔着锅柄,将药小心翼翼地滤到碗中,然后拿着碗走回床边,“小心,烫。”
二爷接过碗,用勺子搅了搅那苦涩的药汁,不由地皱了皱眉,“……有用。”
薛敬叹了口气,握了握他好不容易被热水泡热的手心,低声说,“若是还没用,我再找个大夫?”
“不必。”二爷快速道,“胡大夫挺好的,每日来请脉,都一丝不苟,只是我这毛病太麻烦了,旧年的伤没好好医治,留下了病根,如今你这些补品好药吃着,总不会那么快见好。”
薛敬看他越是轻松洒脱的样子,便越是担心,“那给我看看你的腿伤,好不好?”
结果下一刻,二爷伸出手,猛地抓住薛敬想要掀开他杯子的手,“不用,我困了,你回府吧。”
“为什么不给我看?”薛敬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压住,“到底是什么伤,连看都不给我看一眼?”
“不是……”二爷紧迫地喘息了片刻,忍耐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伤口早就看不见了。”
“可是我跟了你六年,你也总是找这样的借口。”薛敬忍无可忍地说,“你让我看一眼,好不好?”
一时间二爷有些错愕,他微微迟疑了一下,仍是没有拿开自己的手。
薛敬等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罢了,都说了不催你了……你早点休息,我先……”
“……你想看就看吧。”二爷轻轻拉了他一下,算作挽留。
他自己伸手撩开被子,指了指两膝,薛敬好不容逮着机会,连忙起身到桌前拿了一个烛台过来,迎着烛火,仔细地看他膝盖上的浅色疤痕
岁月似乎能将曾经模糊的血肉慢慢抚平,只留下两处几乎看不见的疤痕,薛敬微微蹙眉,呼吸有些急促,他伸出手指,轻轻地在他的皮肉上碰了一下
“咝……”
薛敬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痛吗?”
二爷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凉。”
薛敬搓了搓手,不敢再拿冰凉的手指碰他,他轻声笑了一下,随手拿过被子为他盖上,“看过了,我也看不出个端倪来,回头让胡大夫来看看。”
“都说了都是陈年旧伤,能不能痊愈,还得看缘分。”
薛敬点了点头,“能好的,我们想法子,一定能好的。”
二爷没有回他,只是安慰似地冲他笑了笑,“对了,北边有信儿了?”
“哦,你不说,我倒还忘了。”薛敬将烛台放在一边的案上,摸了摸他手中一直握着的茶碗,发现已经凉了,边说,“快喝了,我去给你倒水。”
二爷依言,看了一眼碗中的苦药,碍于薛敬盯着,他也不能不喝,便只能硬着头皮将那一碗苦药一口气喝尽,皱眉忍了片刻,唇边忽然送来了一杯蘸着糖霜的水。
“你手边的药柜里就放了糖霜,你以后喝药嫌苦,伸手就能碰到。”薛敬拉开一边的抽屉指给他看,然后笑了笑,继续说,“北边来信儿了,灵犀渡口刚打完一场仗,渡口附近各州府都乱了,陈大将军估计很快就要回幽州了。”
紧接着,薛敬从怀里掏出一封详细的战报,递给了二爷。二爷接过战报快速看了一遍,迟疑了片刻,说,“有些奇怪。”
“你也觉得。”薛敬接过他递回的战报,指着其中两句说,“呼尔杀于激战时迅速退兵这个举动有些莫名其妙。”
“的确。”二爷认同道,“战报一般报喜不报忧,总是避重就轻,将真正发生的战况轻描淡写,呵,还是老样子。”他指了指薛敬手里的两张纸,继续说,“呼尔杀带了五千精兵偷袭渡口以及其附近郊县,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取胜的,忽然撤兵,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对了,你的人呢?有没有什么消息?”
薛敬摇了摇头,“呼尔杀这回没用多少人,而且声东击西地打,这样只会将揽渡河沿岸闹得人心惶惶,流民的心不安,还会造成新的祸端。”
二爷道,“流民南下之势势不可挡,你还是要告诉丁奎早做打算。以我对陈寿平的了解,他是一定会阻止流民南下的。”
薛敬点了点头,“明日一早我就派人给丁奎稍个信儿。”
二爷叹了口气,此时他的头发渐渐干透,便就着枕头靠在那,叹说,“近年来,南朝北疆兵力逐年削弱,朝中人才凋零,可予将帅之才越来越少,陈寿平是其中一个,可即便是虎狼之士,也难以抵挡北疆这些年连年战后的人力破败之景。若是他真的一道军令下至各州府,勒令各州县圈地留人,在各碑界设置关卡,阻止流民南下的脚步,那这乱象可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了。”
薛敬深感此事麻烦,顺着他的话道,“但若他不下这道军令,不做阻拦,那岂不也很麻烦,流民一旦冲破关隘,不日就会过黄河,霍乱各州府,最后说不定要闹到京城去。如今这世道,各州府的补给抚恤都是定量的,哪个城中的百姓若能做到自给自足,不给管家惹事,那这州的官老爷都算祖上积德。这些流民一旦涌入内城,就会造成州府的库粮吃紧,官府若是放粮,流民和本府民众抢食,说不定会造成烧杀抢掠但若是不放粮,流民一旦闹事,就会有带动性,造成不可预计的危机。”
二爷听他说完,不由地冲他笑了笑,“难道在你这里,也只有放人和不放人两种吗?”
薛敬一怔,“难道还有第三种?”
二爷感觉困意上来,便慢慢躺下来,随口说,“目前还没见着流民的影子,说这些,为时尚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