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舟却全无顾忌地捏起了那张纸,扫了一眼:“有点意思。”
“……”金徴羽安慰自己:“只是看一看倒也没关系,揭榜需要滴血为誓。”
话音刚落,燕辞舟嘶了一声,一时不察,被锋利的纸边割破了手指,虽即刻愈合,仍有两三滴血珠落在纸面上,清光大作,契约已成。
他凝眉,感觉到灵力多了一层无形的约束,要挣脱不难,但也确实坏了心情:“你们还能这样强买强卖?”
“按公子的能耐,这点法术困不住你”,那少年抓了抓头发,又恢复了先前那种迷迷怔怔的神气,温声道:“不过公子既然和这条任务有缘,不妨试试看。求助的人中有一位是冠城望族许家,愿拿出家中至宝「千点云峰」为酬。”
燕辞舟挑了一边眉,不为所动。
金徴羽咋舌:“千点云峰?那可是仙洲罕见的灵药啊!”然而,肯拿出此等至宝为易,可想而知事件有多棘手,他不禁默然。
燕辞舟忽而问:“还有其他人受到波及吗?”
少年答:“一共三百来户。”
闻言,燕辞舟不禁蹙眉,眼看那少年还在钻进包袱里一通翻找,反手抛出了七八个纸球,他伸手一拦,长身而起,道:“情况危急,不必多说。我这就去。”
彩衣少年行了一礼:“多谢燕公子高义,作为交换,追杀公子的凋芳令也一笔勾销了。对了,我叫塔米克,日后水镜联络的时候除了手势外,请务必加上这三字。”
“你果然早就认出了我”,燕辞舟眼底冷光一绽,拂袖而去,“倒是会做顺水人情。”
待下了山,金徴羽总算又活络过来,长吁短叹道:“恭喜,接了这任务,此后只怕难有宁日。幸好追杀你的凋芳令已经取消了。”
燕辞舟目不斜视,似是无法忍耐他的蠢笨:“他们本来要针对的就不是我。”
金徴羽大惑不解:“啊?”
“绣谷先生执意杀死任何从落叶海复活或化鬼归来的人,我猜是在寻仇,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的那种血海深仇。”燕辞舟徐徐道,“所以他并不关心我从前是谁,而我,只需要证实我并不是他在找的人就够了。”
金徴羽似懂非懂:“所以你大闹了一通,就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功法和那人并非一路?万一真撞上了呢?”
“那也是我赚了”,燕辞舟淡然道,衣裾边泉鸣如漱玉,声声奏响,仿佛和着他的语调,“反正要杀我,提前动手去消耗掉他一部分有生力量,不好么。”
“……好,好极了。”
金徴羽甚觉这人看似不羁,心思却空明,顷刻间把事情看得历历透彻。
他话锋一转,肃然道,“小弟,我原本以为只接个普通杀人任务就行,结果现在害你涉险,委实是过意不去。如果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请尽管提。”
燕辞舟顿感头痛,迸出一句话:“你现在可以选择不去,免得拖累,等罪魁祸首抓到了,我再喊你过来补刀。”
金徴羽大呼委屈:“太过分了!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一号不顾恩义的形象吗?啊,我知道,你肯定也没想好,不如……我来帮你恢复记忆如何?”
“……”燕辞舟质疑道,“好大的口气,五十二年前你出生了吗?”
金徴羽腰杆一挺,自信满满地拿出了他的《青曜大陆各地风土人情纵览》:“没出生,但我有它啊!这小册子其实是师尊送我的法器,上面什么内容都写。来来,你报个人名。”
燕辞舟随口说:“绣谷先生。”
金徴羽轻轻合掌,一拍,纸面神光离合间升腾而起,如同一道水幕悬空流下万壑。
一张人像渐渐从中浮现出来,是个极温润的病弱公子,一身昙质鹤骨,似是清癯而不胜衣的模样。
旁边有许多行簪花小楷记叙此人平生,“绣谷先生殷彻暮,声望蕴隆,学究天人,惊才绝艳堪为天下师”云云。
“好玩是好玩,你拿回去吧。”燕辞舟摆摆手,站在翠微树影里,眉眼仿佛也沾惹了碧叶烟斜的绰绰,不知悲喜,“我对自己的记忆没有任何兴趣。”
金徴羽怪道:“这是何故?你那么厉害,以前肯定是个波澜壮阔的大英雄啊!”
燕辞舟拾阶而下,步伐微微一顿:“那么,如今青曜大陆上最津津乐道的故事是什么?”
金徴羽以为他在考察自己,答得飞快:“自然是「涿光/骞梨/三槎雪,淮洛/渡微/千棠川」。蕙风之战以前,羽渊尚未大一统,这六家高门望族曾煊赫数百年,共执青曜大陆之牛耳。”
燕辞舟叹息着问:“如今他们怎样?”
“非常惨”,金徴羽言简意赅。
一时间,两厢沉默,只有山风冷冽拂击衣袖的声音,听者弥哀恸。
过了好一会儿,金徴羽又道:“涿光陷落,搴梨内乱,三槎雪……暂且不表,淮洛一城俱亡,千棠川满门放逐,只有渡微因为避世封城得早,幸存下来。”
燕辞舟一抚掌:“你看,人人熟知的传奇,总是不得善终的。我的过去必然也非常惨烈,不提也罢。”
他的声音是一条寒潮潋滟的河在奔流,有孤帆飘摇而过,有水波斟起的万斛清愁,也有隔岸参差如梦的灯火,恍然间,积淀了许多难以明了的心绪。
金徴羽呆了许久,低声道:“抱歉。”
“所以说,得千万种身后名,不如今时一飞花。”燕辞舟经行过一棵摇动的芳树,惊起乱红如雨,落花春温,冉冉砌了他满身。
他笑了笑,移开词锋:“来谈谈这个任务吧。”
半月以降,冠城一带猖獗起了感染梦。
感染者每夜一闭眼,都会进入同一个梦境。梦中景象恐怖至极,一水赤色,流血漂杵,横尸满地,哀鸿遍野。
有人肝胆俱裂,活活吓死,侥幸活下来的也都日渐颓靡。
这也就罢了,孰料他们做梦的时间越来越长,能睁眼的时间则越来越短,直至昨日,已经有四百人一睡不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