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颠簸了半日,从没有骑过马的宋怀信感觉自己浑身仿佛被车碾过一般,酸痛难忍。他在军营里的时候常常夙兴夜寐,在别人抱怨远离家乡食不果腹的时候还在苦读经书,就为有朝一日能在战场上发挥效用。所以此时他有些昏昏沉沉,加之周身疲乏,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带着他的大汉发现他频频下坠,便去报告了李伯贤。李伯贤观察了一下四周形势,将队伍带到一处偏僻的山坳中后起手命令车队停下来休息片刻。他走到软成一摊的宋怀信跟前,看着他苍白汗湿的面容,又想到他之前神采飞扬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禁嘴角上扬。 “原来是个外强中干的书生……”李伯贤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后转向那个大汉,“孝宽,你去给他取些水和干粮来,然后打醒。” 韦孝宽知道将军素来爱护部下,但这个人毕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现在都带出城外上百里了,没必要再浪费粮食。 “何不丢在这里,自生自灭?”韦孝宽有些不服,嘟囔了一声。 李伯贤听到后没有反驳,只是说道:“以后他的饭都从你的口粮里出,你自己省着点吃吧。” “啊……?将军?”韦孝宽一下子傻了眼,李伯贤却施然走了。 韦孝宽老大不高兴,却不敢忤逆军令,只得黑着脸去领了一些吃食,回来不轻不重地打着宋怀信的脸。谁知宋怀信虽然虚弱得快脱相了,却是牙关紧咬,肌肉发紧,饶是韦孝宽这种西北大汉也没掐开。他寻思一下还是找到了李伯贤,准备问问他怎么办。李伯贤正和另外一个样貌威严的管家低声谈论着什么,韦孝宽走上去,双手抱拳单膝跪地,下意识便道:“皇……” 李伯贤一个凌厉的眼神刺来,吓得他赶紧禁了声,嗫嚅片刻才说:“公,公子……之前带来的那个守城士兵怎么也弄不醒,还,还救吗?” 被唤作“公子”的威严管家不置可否,只是冲李伯贤摆了摆手便回到金碧辉煌的马车上了。李伯贤扭头将韦孝宽扯回,边走边道:“再这么莽撞连我也保不了你!” 韦孝宽挠挠头,想辩解两句,但是没敢开口。 “他怎么了?”李伯贤问起宋怀信,“弄不醒是什么意思?”说话间两个人已回到宋怀信这里,李伯贤看看他灰白的脸色,想了一下道:“去拿点酒来,喷到鼻子里呛醒他。” 韦孝宽一愣,心道这是要救他还是要害死他呢……但也只是腹诽一下,很快他便找来烈酒,喝一口猛喷在宋怀信脸上,然后又捂住他的口鼻,想将他生生憋醒。 辛辣的液体直冲脑门,呼吸不畅的宋怀信果然幽幽醒来,烈酒呛得他止不住想咳嗽,却牵动了身上酸痛的肌肉,他一阵冷汗冒出来,眩晕半天才看清眼前的形势。 “醒了?”李伯贤哂道,“就这身板还想蚍蜉撼树,真是自不量力。” 宋怀信神色淡然,抹了一把脸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责任与体型无关。” 李伯贤愣了一下,但仍哂笑一声:“到现在还嘴硬,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宋怀信斜眼看他,不卑不亢:“你们要真是我大魏的敌人,要杀要剐赶快动手。不然就放我回去,我还要守城门。” 这几句话让李伯贤心里赞赏,表面上却仍是冷如冰霜:“你知道这里距洛阳城多远了么?你几天没吃饭了?忠心倒是不少,可惜是个愚民。” 宋怀信被他说中,将头扭向一边没再说话。 “守城门,那你应该是李执手下的人,你的千夫长是谁?” 宋怀信看他一眼,李执是洛阳禁军统领,看来这个人是友非敌。但他到底是何身份,竟能对李大统领直呼其名? 权衡片刻,宋怀信实话实说:“我不知道我的千夫长是谁,百夫长是崔世荣,我们崔营负责看守洛阳各处城门。” 李伯贤了然:“崔世荣那个莽夫倒是捡了块宝,让你去守城门,算他有眼光。” 宋怀信听着他揶揄的话,一时沉默。 李伯贤看着他,明明已经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潦倒得就像个难民,但他的眼睛依旧澄澈,身板依然挺立,浑身散发出的坚韧气质让人暗中佩服。他沉思片刻,下决心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不要声张。” 宋怀信来者不拒,跟着他便走。他还在想那个疾病缠身的老人到底是谁的时候,李伯贤却将他带到另一驾马车旁,对着围帘抱拳道:“公子,小的有一事禀告。” 宋怀信满腹狐疑,不知道他怎么称呼那个老者为“公子”,难道不是“老爷”么? “进来。”里面传出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宋怀信一愣,那明明能听出来是个精壮男子。不容再想,李伯贤已经将他拉上马车,又把围帘遮放严实,随后单膝跪拜低声道:“参见吾皇——!” 那一刻宋怀信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不知道忍饥挨饿竟能使人产生这么大的幻觉,吾皇??谁家公子敢起这种名字?! “还不跪下!”李伯贤点他一句,“这是皇上!” 宋怀信双腿像和了泥一般,大脑不听使唤,但仍然强自镇定,轻轻跪下,学着李伯贤的样子道:“参见吾皇——” “免了……”男子有些心不在焉,“王卿,这人不是刚才那个守城的士兵么?带到朕这里做什么?” 王卿?宋怀信难得的还残存一些理智,这个人不是说他叫李伯贤么? 李伯贤仍然跪着没起:“禀皇上,在下领兵打仗多年,看士兵还是有些经验的。这一路山重水阻,多几个忠心耿耿的人没有坏处,望皇上恩准,让我将此人纳入‘车队’,保皇上西行。” 魏主略略思索,眯着眼上下打量宋怀信,许久方说:“王卿,朕知你知人善任体恤下属,但朕现在不是微服私访,而是……多一个人便多一份负担,爱卿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朕荐人呢?” 宋怀信还没有从混沌当中回过神来,只听李伯贤坚持道:“请陛下相信微臣,此人定有大用。他的马匹、口粮、帐篷都可与微臣共用,一切都不需再多支出。” 魏主看着他,又想到自己现在是个败寇之身,除了保命其他都不放在心上,于是闭眼道:“罢了,既然爱卿喜欢,就留在你身边吧。朕累了,退下吧。” 李伯贤带着宋怀信叩拜后离开了皇帝的马车。两个人一路走一路沉默,到了李伯贤的马车处,他看宋怀信仍然面色苍白满头汗珠,不禁笑道:“怎么了?之前不是很镇静的么?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不应该还是这种反应啊!” 宋怀信咽口唾沫,轻道:“只是饿的……” “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伯贤被他逗笑,原来这个年纪轻轻眉目英俊的孩子还是有些魄力的,于是他冲着韦孝宽喊道,“韦中将,给我准备点饭菜来!” 宋怀信此时已渐渐明了了自己的形势,他原本看到这个伟岸的男人就生出一种钦佩之感,现在得知他是在护送魏国国君西行,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请李大人多包涵,”他双手抱拳,“之前在城门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李伯贤见他已经恢复了神智,也不纠正,只是不由笑道:“说哪里的话,恪尽职守是你的工作,若非如此我也瞧不上你。从此你我便兄弟相称,我王思政虚长你几岁,你就叫我大哥吧。” 宋怀信一愣,怎么又变成王思政了呢?转念一想,那时候双方不明情况,他当然不可能以真实身份相见,随口托的假名自己也相信了,真是太傻了。不过王思政……?这个名字还真的有点耳熟,宋怀信在脑海中苦苦思索,忽然灵光一现,回忆起当时征兵完毕,所有新兵曾在洛阳城接受过禁军统领李执的训话,李大统领当时把魏国名将细数了一遍,当朝名将就有这位王思政。他是中军大将军、大都督,总领皇宫的宿卫军,是魏主最信赖的将领,同时他也是个文笔出众的名仕,是朝堂之上不可多得的贤良忠才。 宋怀信比见到魏主还难以置信,原本脑海中想象的孔武有力、满脸蓄胡的猛将竟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青年才俊!而他这样天之骄子的男人,竟然要同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做兄弟?他甩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怎么,让你当贤弟你还不满意了?还是因为我用假名骗你了呢?”王思政取笑他,“说到假名,我都把你举荐给皇上了,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宋怀信忙道:“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说罢单膝跪倒,“小弟名为宋怀信,洛阳城外上洛村人氏。” 王思政赶忙将他扶起,开怀道:“宋怀信……倒是个好名字!”此时正值韦孝宽端了饭菜过来,三个人便入了王思政的大帐把酒言欢。 既认了他做兄弟,王思政也不相隐瞒,把现在的形势跟宋怀信大致说了一下,他才知道原来权臣高欢一手遮天,将魏主逼退后独揽朝权,魏主走投无路才带了一路精兵强将想西去长安投奔宇文泰。几个人权衡再三还是认为直接走城门最掩人耳目,因为他们赌高欢不相信他们有此胆量。于是一行人装扮成富商人家送老爷出城养病的模样,光天化日之下准备从东城门逃离洛阳。当时宋怀信关注的病弱老人只是他们找来的替身,而皇上就隐藏在一众管家之中,所有的马车夫都是王思政手下以一顶百的得力干将。 他们分析了形势:城东是魏国地界,守护最弱,所以才选择从这里出去。没想到他们还是被宋怀信拦了下来,还引起了怀疑。好在当时宋怀信根本没有发现管家之中的皇上,还因为刚正不阿的性情获得了王思政的赞赏。此时他们一路向南行进,为的是掩人耳目,躲过高欢向西的追兵。至于西去长安是福是祸现在谁也不能明确,但至少追随国君总是正统。 宋怀信恍然,一面又拜谢王思政的知遇之恩。三个人在大帐中聊到夕阳归山,王思政才命令车队收火前行。昼伏夜出,这也是他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 权臣高欢将魏主元修逼出洛阳之后,还准备整饬皇宫朝政,于是从洛阳及周边地区威逼利诱来五六百个豆蔻少女充斥后宫,很不幸的,这其中就有白青慈。 当初士兵去代水村选人的时候,白青慈原本可以躲过这一劫。但她想到去洛阳就能见到宋怀信了,两个人在一起总是个伴,互相也能扶助支撑,所以自愿去了秀女队伍,拜离了父母乡亲。白兆德刚送走女婿,现在连女儿也要远去,但他毕竟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勇敢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从此再见遥遥无期。 那日相送,妻子何氏已经哭倒在村口,他却执着地殷殷嘱咐道:“小慈,别忘了你的……别忘了!!宁可委曲求全,不能强出争辩!切记!!” 白青慈知道父亲的意思,更明白他的苦心,但纵然千万般不舍,她也含泪离开了代水村。但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宋怀信已经被王思政带到了去往长安的路上,两个人渐行渐远。 跟着怨声载道的秀女队伍星夜兼程地跋涉,没过几天就到了洛阳。白青慈虽然祖籍洛阳,但因着父亲的关系,她这是第一次到都城来。原本应该是繁华似锦、车水马龙的洛阳城在连年的战火折磨下像个遍体鳞伤的老人,在持续的创伤中苟延残喘。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只可惜那荣华丰茂盛极一时的洛阳名都,已经毁于战火了! 白青慈虽然扼腕叹息,但她一心都在宋怀信身上,离洛阳越近她越不安,激动与窃喜交织,期待和羞涩相伴,让她忽视了周遭恶劣的环境。虽然明知就算到了洛阳也不可能马上见到宋怀信,而在这样纷乱的时局中连给他传递书信都是奢望,但是白青慈还是忍不住悸动,因为毕竟距离近得多了。 选秀女一事倒是进展顺利,他们一行五六十人到洛阳城住下后,与其他地方上来的秀女集结在储秀宫,每天都在训练、遴选、训练、遴选的循环中渡过。经过几轮严苛的选拔之后,原本近六百人剩下不足百,白青慈出尘脱俗,落落大方,纵是农村选来的仍是凤毛麟角的难得佳人,所以毫无悬念留了下来。 这段时日过得充实而紧张,白青慈在高压之下几乎放弃了寻找宋怀信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她在洛阳无亲无故,现在又在尔虞我诈如履薄冰的环境中苦求生存,现实状况也是不允许她随心所欲的。就这样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直到高欢另立元善见为帝,白青瓷这批百里挑一的女子才终于得以正式入宫,开始了“一入侯门深似海”、无法预知未来的生活。 原本高欢急于充盈后宫,选秀是没这么严苛的,但当时他已经知道被他逼逃的“前”魏主元修已抵达长安并成功被宇文泰迎回,所以他才快马加鞭立了新主元善见,而这时候北方的蛮族柔然趁着北魏四分五裂纷争不断的时候持续壮大,已经到了不容小觑的地步。高欢为求支持,在新主元善见登基之后他便开始了积极地与柔然和亲的活动。所以之前未能结束的选秀变得更加严格,因为这些入宫的女子很有可能跟随北魏的公主、甚至是成为北魏的公主去到柔然,为两国修好建梁搭桥。身为政治家的高欢怎么可能对这么重要的角色掉以轻心呢?他的条件很多、要求很高,纵是白青慈这样出类拔萃的女子都只能从底层做起,那些入了他法眼直接从嫔妃起步的秀女几乎都是皇亲贵胄,数量极少。 这也是高欢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为了驱赶猛虎而引狼入室,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饮鸩止渴。但是让元修逃了去绝对是一步差棋,到现在想起来,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奔袭大队怎么就没能消灭那一支小小的马队呢?就算里面有王思政和韦孝宽两员大将,也不至于被他们全部逃脱啊?但从线报情况来看,对方确实没有什么出众的人物啊?是谁像诸葛亮一般想出妙招力挽狂澜了呢?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个神秘的、在他眼里堪比诸葛亮的人物只不过是他手下一个看守城门的士兵。 而被锁深宫的白青瓷更不会想到,她日夜思念着、想方设法寻找的宋怀信已经远在长安,与她所处的阵营成了难以言和的敌对势力,两个人从此天各一方,连思念都成为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