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走。
走到床前不远处的方桌上。
方桌上有待熬的草药,有烈酒布巾,还有始终保持着温热的茶水。
何太医说,她昏迷太久,醒来后要多喝热水。
哗啦啦啦——
水声响起。
背后的床榻上,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陈起拿着茶杯茶壶,微微侧身回头看一眼,便见她已经几乎把自己全部缩进被子里。
……
陈起端着水走回床前。
她已经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小片雪白的额头,和一大片乌黑散乱的发。
陈起顿了片刻,掀开被子。
被子下的小脸立刻露了出来,像埋在地下越冬的冬虫陡然被翻出,暴露在北风冷阳下,她惊吓地整个身子一颤,眼皮下的眼珠转地更快。
陈起无意识地嘴角上扬。
将温热的茶水递到了她唇边,同时道:
“喝水。”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没什么温度,但是,茶水却是温热而滋润的。
高烧又昏迷,早就消耗尽她体内的水分,此时唇舌一接触到热水,便根本由不得她。
身体的本能促使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喝水。
等到一杯水全部喝完,她甚至还咬住了杯沿,像是要把杯底的水也舔干净一样。
陈起顿了一瞬。
随即强行将水杯从她口中拽出。
然后就看到,那还闭着眼的小脸陡然愤恨地扭曲了一下。
“再给你倒。”
陈起说。
……
床上的人老实了。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陈起一直喂了四杯水。
眼看着四杯水喝完,她眼角微眯,脸颊鼓起,好似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像好久没吃肉的小孩子要留最后一口好肉在嘴里慢慢享受咀嚼似的。
才终于没有再去倒水。
陈起回到床前。
床前有一个绣凳,是之前大夫看诊时坐的,之前陈起也是坐在那上面守着她,但此时,陈起看了眼绣凳,忽然伸出脚,将其踢到了一边。
床上的人果然又被这声音惊到,右眼悄悄睁开一条缝打量。
然后,就看到陈起正弯下身躯,蹲在了床前。
高大如泰山的身形忽然矮下,最后只露出比床稍微高一些的头,恰好与躺在床上的她平视。
若他坐在绣凳上,绝不会只是这样的高度。
床上的人愣了一下。
随即那只悄悄睁开一条缝的眼睛慢慢越张越大。
另一只眼也越张越大。
两只眼都盈满了床前的他的倒影。
然后忽然,眼角就流出了泪。
她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流了泪。
直到那眼泪流过眼角,流到耳鬓,流进枕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甚至差点流进耳朵里。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眨眨眼,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然后就是羞窘,病弱苍白的脸上泛起红霞,又用力憋气,想要控制住不哭。
然而根本控制不住。
越急越气,越气越哭。
于是原本只是无声流泪,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呜呜呜呜哇嗝儿……”
因为哭地太狠,就打起了嗝儿,一边打嗝一边哭,随着打嗝儿,一个小小的鼻涕泡冒了出来,涨大后又裂开,眼睁睁地在她眼前破裂……
……于是她整个人都好像裂开了一样。
眼一闭,再也没有任何顾忌,鼻涕眼泪一起都涌了出来,哭地窗外喳喳叫的鸟儿扑棱棱地全飞走了,哭地窗外只剩最后一丝残影的月牙都好像晃了晃。
哭到最后,她终于哭累了,声音越发小地像奶猫儿一样,又怏怏地睁开眼,看着床前的陈起,开始在哭声的间隙里,一边打着嗝儿,一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小声说话:
“我做了、嗝儿……一个、嗝儿……梦……”
“梦里、嗝儿……好多、嗝儿……好多人……抓我嗝儿……”
“我不想、嗝儿……不想、走。”
“我不、嗝儿……不想……嗝儿……死。”
“我还、嗝儿……以为、嗝儿……很快、嗝儿……就被杀掉、嗝儿!”
“你认识、嗝儿……那个、嗝儿……杀神……吗?”
“他什么时候……”
“杀我……”
最后一句话,她似乎困狠了累狠了,没有打嗝儿,完完整整,清清晰晰地说出了口。
之后,流了许久眼泪,哭成红兔子的眼终于闭上。
陈起听她絮叨许久,没有回应哪怕一个字,直到此时,她彻底睡过去,朝阳灿烂的光芒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照地她雪白又狼狈的小脸仿佛一团发光体。
陈起看着这团发光体。
许久之后,他起身,将她因为哭啼而稍稍下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俯身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