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却不知,命途犹如迷雾,实实在在是尚未确定,也不可预知之物。”细腰女子将镜子放在了地上,铜制的镜面起初模糊一片,望得久了,竟微微地开始旋转起来。
“你懂什么?”虾脸兵士一面拨开水草前行,一面训道,“那是前朝莲灯和尚留下来的,昼夜放光,湖底十余里外都能望见。周围的封印是主公亲手所布,任何妖物靠近,都会引来天雷,只是死路一条!如此宝物,岂能轻易动用?你说是吧?”
不知何时起,浓雾从四周悄悄包围了过来,将街道两头的建筑都吞噬了,唯有他们此刻所站立的一段还是清晰的。一样东西从空中飞过,常青抬眼望去,却是他当初绘出的那匹飞马。它无处可去,盘旋了几圈,疑惑地甩了甩鬃毛,顷刻间重新融化为一滴墨汁,溅落在地。
他回身去问,身后却只是空荡荡一片水域。那原本跟随在他们兄弟后面的黑衣虾民,已经不知去向。
女子弯腰行礼:“一切都不瞒谪仙:将军现在在我的镜中。只要你肯一并进入我镜中,便可再与她重逢。”
自湖底望上去,那轮巨型的圆月便如同一朵由光线组成的莲花。朱成碧抬头看了看月亮,又回过头,吓得她面前的虾兵们纷纷朝后退去。她此刻身在阳澄府的中庭,之前她一路闯进来,凡是胆敢阻挠她的,都教她扔到一旁去了:“我不是什么杂碎都能吃的。快去叫你家主公出来!”
“朱……饕餮将军去了哪里?”他指着屏障,“这一切都是你所为?
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年轻,只是从传说中听说过饕餮的存在,此刻壮着胆子开口:“要,要见主公,需得从我们身上过!”
常青恍然。这细腰女人似妖非妖,却似乎并不知道如今凡间早已改换了天地,还以为跟随朱成碧前来的人是妙笔生花的原主人。既然她看起来对李白还颇为尊敬,他决定不去纠正这个错误。
“没,没错!”
“青莲居士,太白谪仙,怎么,这不是人类对您的称呼吗?”
她叹气,将一柄长刀扛在肩上,另一柄横过胸前来。她身材娇小,叫这长刀一衬,更显得诡异。
“你刚才称呼我什么?”
“对付你们,一把就够了。”她宣布。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去。眼前的女人长袖垂地,眼眉细长,左侧眼下一颗明显的泪痣,怀中抱着一面两尺来高的铜镜,两只鎏金的虬龙上下盘绕着镜面。她的腰尤其细,简直到了可以一掌盈握的地步,叫人不由得担心会不会有折断的危险。
那柔和的白光一直在远处,温煦安详,倒像是一路召唤他前来。
“别吵!”常青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她,抬起手来,也放在那掌印曾经在过的地方。砖墙冰冷,但她手掌的温度,仿佛还残留在上面。
他游得近了,方才看清,原来水底修得有六根柱子,其上安放的圆石,分别刻着六字真言中的一个字。围在中央的是一座袖珍的佛塔,制式与莲心塔一模一样。那发光的,是一串盘绕在佛塔顶端的星月菩提,浑圆剔透,共有一百零八颗,末梢挂着只纯银制成的金刚伏魔杵。
“‘妙笔生花’,可自空无一物中化形万物。”忽然有女子声音自背后传来,“这次饕餮将军请来的帮手,却原来是谪仙人……”
他双手合十,朝那佛珠拜了一拜,正要伸手取那佛珠,脸上的虾脸却一晃,恢复成原本的人类样子。正是常青。他为自己画了只虾头入得这湖底,但他所画之物均有时限,顿时便无法呼吸。偏偏在这个时候,柱子上的圆石转动起来,彼此之间放射出细小的闪电。他心知不妙。此刻若是立刻上浮,冒上湖面透气,或许还有一条生路。但那菩提佛珠近在眼前,是“唯一能制住那饕餮之物”。
常青怔怔地站着。他面前的屏障转变成了一般的砖墙。
他咬咬牙,继续沉了下去,一把抓住那串佛珠,将其从佛塔上取了下来。
画完这些之后,她张开五指,将一只手贴在了屏障的内侧。屏障的内侧开始弥漫起迷雾,将她一点点地吞噬了。只留下一只掌印,悬在半空,还勾勒着那只手的形状。
几乎便在眨眼间,六道天雷同时击落。
她又在文字下方画了半边月牙,中间还添了几道水纹。
六
朱成碧伸了一根手指,正在朝他这一面屏障内侧描画出几个文字——甲叁,丙贰,庚伍,辛柒。
“这只勉强可以凉拌,这只也可以白灼,这只太瘦了没有鱼籽!唉唉唉唉!”
就在此时,四面半透明的屏障从地面突然升起,将朱成碧困在其中。常青扑过去,在屏障上敲了又敲,那质地犹如琉璃,表面光泽流动。
朱成碧一边嚷嚷着一边前进,她手中长刀如有生命,在水中斩动时,带动波纹,隐隐有萤火自其上飘出。
朱成碧吸了口气,朝他踏近一步,准备开口。
最后的一次挥动,却叫一柄横过来的枪给接住了。枪身下面眨着只独眼。那矮墩墩的家伙憋红了的脸,套着副金色盔甲。
一瞬静默。
“八重?”她打量他,“如今你是将军了?”
那只手悬在了半空。
八重缨没有答话,将枪奋力朝前一举,朱成碧卸了刀势,退了一步。
她脸颊上的血迹看起来如此碍眼,该为她擦去才好。虽然这样想着,常青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朝后侧了侧身,就像是要躲开她。
“枪身抖成这个样子。你在害怕,八重,就跟当年一样,你一直都是个胆小的家伙。”
常青正伸着手,一声“住手“还含在嘴里没有喊出。朱成碧转过脸来看他,面无表情,脸上溅落上去的鲜血在缓缓滴落。对视的瞬间,常青心中一紧,随即翻腾上来莫大的恐惧。幸好她眨了眨眼睛,又对他一笑,依然是平时天真烂漫的样子,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那水母在她面前沉默不语,只是全身发抖。
剩下的镇民转身便逃,几个逃得慢的,全叫她踩在背上,一个个地徒手将四肢撕了下来,轻巧得就像在撕纸片。有一个最多不过有四五岁的孩童,常青认得他便是当初守着糖人摊子,直拍手的那个,叫朱成碧抓起来直接往地上一摔,瞬间便没了声息。他胸前的银锁也被甩脱了,哐当一声掉落在常青身边。
“为何不逃?为何不干脆让开?”
转眼间,老太婆的背后冒出了一只洁白的手,正抓在她皱纹遍布的侧脸上,另一只手也紧接着过来,按着她的肩膀,也不见怎么用力一扯,那白发的头颅就被生生扯了下来,腔子里的血顿时冲上了天空。瘫倒在地的身体后面,出现了朱成碧的脸。她两只虎牙都露在外面,喉咙里有咆哮低低滚动。
“八重……当年也曾经问过将军同样的问题。”水母握紧了手中的枪。“八重虽然软弱驽钝,却一直仰慕将军风骨。如今八重,也有必须要守护的人在背后,所以不能退,主公不曾脱险,八重也不敢死!”
“人类?”
“没想到你这软趴趴的水母,也有这么有骨气的一天。”朱成碧将那长刀的刀背在肩膀上磕着,“好!便让我看看,你的骨气究竟值多少斤两!”
那老太婆眼神呆滞,口中嚯嚯有声,竟有口水流下来。眼看就要落到他身上。常青这下子大惊失色,真正地奋力挣扎起来,胸前一痛,却是那老太婆的爪子,在他胸口留下长长一道血痕。鲜血的味道让攻击他的镇民们动作一滞。
六道天雷同时击落时,朱成碧正慢条斯理地踩在八重肚子上,身边辗转呻吟的虾脸兵将躺了一地。闪电如此耀眼,她跟八重以手遮眼,几乎在同时扭头。
他将朱成碧拦腰一抱,甩去马背上,自己待要跟上,却被一只指甲尖利的手抓住了肩头。一回头,那酒肆老太婆的脸近在咫尺,正咧着没有牙的嘴乐着。他看也不看将笔横握在手里,朝飞马的屁股上狠狠一戳。飞马顿时惨呼一声,带着朱成碧蹿上天空,扑翅声中,白羽纷纷飘落。
“有人动了封印。”八重在她脚底咧开了嘴角,“那随将军前来的人类,也不知现在何处?可惜了,天雷之下,只怕是要粉身碎骨……”他还要再说,脸上的笑容却叫朱成碧给扇掉了。这一巴掌并不重,随之贴着他的脸颊刺入砖石的长刀才真正叫人魂飞魄散。
常青手中的笔飞速地舞动着,为墙上的画添上最后的鬃毛。随着一声嘶鸣,一匹神骏的墨驹踏破了影壁冲了出来,背上还生有洁白的双翼。
朱成碧俯下身来,揪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说:“上次我做的是橙酿螃蟹,将你家主公的蟹肉、蟹黄、蟹油酿入橙盅,装入小甑,以酒、水、醋蒸熟,用盐拌而食之。这回呢,我又发明了一种新的方法,先将你家主公生生剁碎,以麻油先熬熟,冷,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俱为末,再加葱、盐、醋共十味,拌匀后即时可食。”她得意洋洋,眼底却殊无笑意,“如此方便,便取个名字叫做洗手蟹,如何?”
“这,次?”
八重愣愣地听着,大睁着独眼已是泪眼婆娑,它用手背擦了擦鼻子:“身为臣子,便当尽忠守义,守护主公。如今属下无能,眼睁睁看着主公受此巨痛羞辱,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实在是羞惭欲死……”
“确实不行。从刚才开始你就在绕圈子。”朱成碧站在墙顶,眺望着远处,“这整座镇子都是按照某种阵法来修建的,似乎是七十二重乾坤挪移?八重这次倒是学聪明了不少,但也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朱成碧站直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瞬间像是五百年前那个浴血奋战的女将军又回来了,胸口血洞宛然:“尽、忠、守、义?别人不知道,你八重还不清楚吗?阳澄府里哪一个有脸在我面前说这四个字?”
他左右看了看,寻了处空白的影墙,奔过去将朱成碧朝墙顶一举,回手从袖子里取出只外表普通的画笔来,在墙面上全神贯注地一笔笔地勾画着。
突然,庞大的影子破开他们头顶的湖水,正在缓慢地朝他们逼近,貌似人形,却有着好几条手臂。
“这样下去不行……”
“檀先生!“八重喊道,“为何来得如此之晚?”
“现在是抱怨的时候吗?”常青七窍生烟,还不能停下脚步,除了酒肆里的那群人,越来越多的元和镇镇民也加入了追赶他们的队伍。表面上看起来,镇民们步伐僵硬,脖颈扭曲,但奔跑的速度居然并不缓慢。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一般,一条涂着油彩的泥塑粗臂从天而降,将朱成碧牢牢按在掌心,却是一尊三头六臂的怒目金刚塑像,足有四五层楼高,也不知是哪一年沉入湖底的,居然尚未被水泡化。
“这样子好像扛着只猫喔。”
“啊啊,这巨傀儡还比较像样子。”朱成碧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她坐在宫殿的琉璃瓦之上,翘着条腿,“之前怎么不见拿出来过?”
偏偏朱成碧还不肯安分,在常青肩膀上扭来扭去,茸茸的发髻擦着他的脖子。
金刚遭此戏弄,缓缓转身。朱成碧高高跃起,落在了另一处屋顶上,开始奔跑起来。那傀儡跟在她身后,六只拳头轮流挥舞,中庭中顿时砖石飞溅,被殃及的虾脸兵将们四处闪躲。只有八重缨还留在原地,她觉察到他的视线,忽然朝咧嘴一笑,朝他跳了过来。
结果,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告诉你件事情吧。”少女的发带在水中起伏,双眼湛湛生光,“这样的傀儡体型过大,跟元和镇中袭击我俩的镇民不同,光用傀儡丝无法驱动,必须要有一个隐藏的操控者,就在……这里!”她举起手中长刀,正指着金刚的脸。
“不给看算了。”她哼哼,哪里还有半点睡意,扭开头,“汤包,我带你去吃一样好吃的!”
可动作却忽然中断了。眼前的金刚正将两手来来回回地擦着,其上所沾的淤泥纷纷掉落。另外两对手也不闲着,正忙着清理混战中沾上身来的砖石碎末。她啼笑皆非,望着巨傀儡的方向:“难道……”
“什么都没画!”
金刚却转过了头,一把将朱成碧捏在了掌中。她奋力挣扎,奈何那手指越捏越紧,到了后来,竟然连骨节寸寸开裂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巨傀儡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异状:剩余的几条手臂,忽然朝抓着朱成碧的这一只伸了过来,一下下地撕扯着,塑像的手臂本就是稻草和泥做成的,如此一来,很快便粉碎了,湖水之中,升腾起道道泥浆。
“你在画啥?”朱成碧朝他靠近,他急忙将尚未画完的纸迅速揉成一团,只差没有塞进嘴里咽下去。
但那抓着朱成碧的力道,却是丝毫未减,一直到少女的手软软地垂下,手中的长刀在水中飘落,径直掉落到八重缨的身边。
那是在莲心塔成形的那一年。他猛然想到佛塔于她不同寻常,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所以这便是最后了吗?八重缨望着那只悬在半空中毫无生气的手,他之前屏了好久的气,此刻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终于结束了吗?
“凇阳关?”常青手里的笔一顿,回忆着,“是那处每隔百年才红一次的枫树林吗?据说那里曾有过一场大战,死了好多妖兽,关下的枫树吸了太多的妖兽墨血,才变成这样的。我想起来了,那是在莲心塔……”
连那金刚似乎也如此以为。它捧起了掌心中的少女,凑到眼前仔细观察着。
他选了只银毫,沾了墨,第一笔便勾出她细腰上垂下的腰带,接着是肩膀的曲线,圆润的耳垂。正换了只笔,准备去点眉间的那朵桃花,却听得她在对面说:“凇阳关下的枫树,如今又该转红了吧?”
朱成碧却忽然睁眼一笑,一拳打碎了金刚的鼻子。
常青初到天香楼的时候,曾经被她这不吃不喝的睡法吓了一跳,后来也慢慢习惯了。既然她一时半会不会醒来,他也乐得清闲,吩咐樱桃跟翠烟两个婢子打扫清理,晾晒被褥,自己却搬了桌子,在朱成碧的榻前摆开了笔墨纸砚,准备画她睡着的模样。
“就知道是你!”她伸手掏进了金刚脸上被她制造出来的缺口,一块块地撕开塑像的外壳,将一个人扯了出来。那人被层层银白色的傀儡丝缠绕在其中,正在挣扎,一侧手臂上的傀儡丝已经教他扯断了,鲜血淋漓。
短则数十日,长则一两个月,她迟早会醒来,睁开眼便去寻那佛塔。佛塔能去哪儿呢,还不是就在她的眼皮底下,窗帘外面,静静地立在这一年第一场纷飞的细雪里。
却是常青。
短短五日前,他俩还身在一百多里之外的无夏城。按照惯例,一入秋天香楼二楼的圆窗上便早早挂起了月白色的窗帘。无夏城绝大多数人都只道是朱掌柜为了寻找更新奇的食材,出游去了。只有常青跟贴身的两个婢子知道,她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莲心塔对面,那层月白色的窗帘之后,整个人都瘫在湘妃竹制成的美人榻上,沉沉睡去。
他像刚浮出水面似的连连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来,问:“你有没有事情?我没办法控制这玩意儿——”
常青之前曾经以为,人生中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欠了某个绝对不能欠的人三百两银子,从此被她呼来喝去。但是现在,当他扛着朱成碧在复杂得如同迷宫般的巷道间奔跑,身后被一群疑似僵尸的人紧追不舍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朱成碧眯了眼,忽然就靠过来,将他的脖子一搂。这个拥抱如此贴近,常青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正以跟他的心脏一样的节拍跳动着。奈何底下成百上千的虾兵,全都睁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俩。常青只觉尴尬万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怎知是我?”
二
“阳澄府里哪来这么洁癖的傀儡?”
“去告诉你家主公,我朱成碧又来吃他了。”
“不可能的!”八重在下面喊,“那封印是主公亲手设置的,但凡靠近者,必遭天雷,无一例外——”
她将两手撑在脸下,胳膊肘顶着柜台,虎牙晶莹闪亮。
“那佛珠的封印,是防范你我这等妖兽的。”一个声音遥遥地叹道,声调苍凉疲惫,却有一丝如释重负,“谁想到将军这次带来的帮手,是个人类。”
小姑娘将包袱里的罐子一只接一只地摆在柜台上:“山西陈醋,湖北嫩姜,平江紫苏。如今,我这里一样样都备齐了。”
还留在废墟般的中庭里的水府兵士们,连同八重在内,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那伙计缓慢地转过身来。他头顶缠着头巾,身着杂役的衣服,脸颊圆滚滚的,额头朝外凸起,正中却只有一只硕大的眼睛。
“主公!”
“好久不见了,八重。”她随意地打着招呼。
沿着长路款款走过来的玄衣男人身材颀长,面色铁青,冠冕上彩色珊瑚珠子晃动,是先秦时候的款式。他径直走到朱常二人面前,合袖便拜。
小姑娘直接走过去,将手里的包袱朝柜台上一扔,几只罐子从里面滚出来,叫她按住了。
“属下忤逆,竟趁我休眠之时,布下阵法,阻挡将军。但归根结底,是想护我周全。这万般罪孽,也自当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将军网开一面,饶过他们。”
“既然如此,还找什么入口!”小姑娘拽着他便朝那家挂着酒旗的破烂酒肆走去,一脚踢开门板。酒肆内光线昏暗,原本充斥着划拳和交谈,此刻却都忽然安静了。桌上的碟子里堆满了花生、毛豆,但它们都还是完好的,没有被人剥开过。酒客们齐齐望向他们,只有柜台后面卖酒的伙计背着身,还在费力地擦洗着什么,肩膀一耸一耸的。
“呃,等一下,我这里有一样东西……”
常青只觉得脊背发寒。
朱成碧完全没有理会常青。她站在已经停止行动的巨型金刚肩膀上,垂头看着那戴冠冕的男人。
不,现在仔细看起来,那老太婆手中的勺子一下一下,只是舀着空气,而吹糖人的老头子,也只是反复将手中那只糖人举起来,再放下。
“阳澄府无肠公。”她清清楚楚地念道。
他悚然而惊,也学了她的样子,悄悄地打量起他们身边的人来。这是一条青石铺就的街道,跟他们在绕圈子的时候所经过的所有街道一样一尘不染,连脚印和垃圾都见不到。此刻街上除了他俩之外,还有四个人:吹糖人的老头子,两个守在他摊前拍着巴掌的总角孩童,加上那穿着蓝布褂子,盘着雪白的发髻,正端了碗汤圆在吃的老太婆。
“正是。”
她踮起脚,凑在他耳边:“常青,你有没有发现,既然我们已经是第三次看见那老太婆,为何她碗里的汤圆,这么长时间以来,竟全然完整,没有一只是被咬过的?”
“唐贞观年间,你恰逢天劫,将遭大难,由莲灯尊者所救,自此发下心愿,要肝脑涂地以报,是也不是?”
话音未落,双髻的姑娘便抓住了他的手腕,所用力道惊人,竟让他的骨节疼痛起来。
“是。”
“是吗?也包括这家要倒不倒的破烂酒肆吗?还有旁边吹糖人的老头子?还有那个坐在左边摊子上吃汤圆的老太婆,每次我们看到这旗子的时候她都在,连她碗里的花生馅儿汤圆数量都一模一样?”
“淞阳关一战,原定由你率十万水兵前来支援,你背信弃义,临阵脱逃,致使莲灯尊者以身相殉,方才镇压住了黑麒王,是也不是?”
“才,没,有!”她鼓起面颊来回答,红润的脸上一层桃子般的透明绒毛,“天下的酒旗长相都差不多!”
“是。”
年轻的公子停住了脚步,掸动着柳青色直?边缘的尘土:“承认吧,你分明是已经迷路了。咱们这是第三次绕到同样的酒旗下面了!”他压低了嗓子,无可奈何地朝身旁的人说着。那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梳着双髻,说话间隐隐露出虎牙。
“呃,我说我找到了一样东西……”
所谓的酒旗,不过是用整根竹竿挑出来的一块褪色的蓝布,边缘都被洗得破烂了。
“那好!”朱成碧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拍,“你这螃蟹倒也好玩,修炼至今,只要不伤你蟹心,便可再生血肉。我这便来掀你的背壳,将蟹膏和蟹肉都掏出来,用加了紫苏叶的水蒸了,蘸着加姜末的香醋,倒也可算一吃!”
一
她纵身从傀儡的肩膀上跃下,还在半空中,身形便已经膨胀开来,是一整团粘稠的黑色阴影,顶端翻出的兽头,圆睁着冒着火焰的双眼。在她下方,无肠公安静地伏在地上,头顶的冠冕深深地埋在泥里。
阴影汹涌而出,将日月都吞噬殆尽。
“我说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倒是听还是不听!”
你们,全部,都要死。
常青甩出了一样物件,它在水中散发着乳白色的光芒,旋转着,直直地飞到那张开的血盆巨口之前。是那串星月菩提。
最后一次叩拜后,她久久没有起身,只将头顶在地上,双肩抽动如在哽咽。等她终于抬头,却双眼放光,有如燃烧的巨焰。束缚在她身上的铁链,一根接着一根地崩断了。
猛然间,佛珠的光芒暴涨,照耀下,那团阴影无所遁形,竟然层层蒸发。待光芒减弱了些,站在无肠公前面的,又是那个梳着双髻的少女了。她伸了手,佛珠如有感应,朝她缓缓降落,终于落入她手中,才将所有光芒尽都敛去。
八重缨只听得身后穷奇军大哗,接着便是驳马长嘶,兵士惨叫,想必在彼此践踏,也不知道死伤多少。但它只望着身边的饕餮将军:竟有一行眼泪,从她面颊上缓缓而落,将那半边脸上的血污都冲得花了。她拖着层层铁链,从地上勉强起身,双手合十,朝佛塔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她抓着佛珠,轻轻地贴到脸颊上,连声调都哽咽起来:“我好想你……”
“黑麒王输了,黑麒王输了!我们回不去了!”
佛珠像是得了感应,又发着光悬浮在空中。自佛珠所围成的圈内,一个人影慢慢显露出来,身着土黄色七衣,足蹬草鞋,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是个外表普通的僧人。
“安,安好——”它刚嗫嚅着吐出这个词,便有万丈佛光从那小城中射出,青瓦上空,浓云聚集,有花瓣从云间散落,隐约有梵乐声声,竟是无比的平安喜乐。这副奇象只维持了几个心跳的时间,那佛光便瞬间收敛了,聚拢出一座佛塔,立于那层层青瓦之上。八重缨离得太远,只能望见无数细小的黑点正从佛塔旁边逃开,朝向他们所在的凇阳关,铺天盖地地飞过来。领头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灵鸦,声嘶力竭地喊着:“佛塔已成,通天引绝!”
“阳澄府无肠公。”僧人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平和,颇为安详,“淞阳关一战凶险无比,便是有你水府子民相助,恐也难扭转战局。贫僧已有觉悟,何必再枉造杀孽?你十万水兵,不发也罢。“他停了停,却像是有些踌躇。“贫僧此去,了无牵挂,却有一人,终是放心不下。她原本便肆意妄为,我这一去,留她独自在这世间,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祸事来。”
“那座小城,叫做无夏。有人在那里。”她语气温柔,“他未脱险,我不敢死。告诉我,那城如今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