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浮生此人，在下本就叹服。”

这几日与人论三国，刘一止总是兴致满满，他抿了口茶，话语滔滔不绝。

“初见此文，开篇第一句便让在下愣神许久，‘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短短几字道尽史实，其中隐隐又含至理。”

“自秦皇一统寰宇，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王朝气数不过三百年，外患不至内忧则生，在下闲极无聊时常遐思：此为何故？终不得窍要。”

“在下家境尚可，往年也曾穷极儒学，对先圣之言天地至理苦思冥想，政和二年龟山先生守萧山，在下也曾至门下听遣。龟山先生乃当事大儒，经理庶务，裁决如流，开筑的湘湖至今惠民无数，在他门下多日，经世之道所得甚多，其余……呃……行简愚笨……”

刘一止赧然一笑，低头喝了口茶。他所提龟山先生是指杨时，宋朝以来，儒学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到得此时最受人推崇的倒是二程理学，文人学子都想在儒学中找到为人做事的不朽至理，似是以二程为最。杨时乃二程得意弟子，程门立雪的典故流传千年，二程故去，他便是当今天下公认的大儒，刘一止投其门下几年却觉不甘，只能说是自家愚笨。

“扯得远了……”刘一止摆了摆手，对方桌那面的张菁笑笑，“在下不知他人缘何追看三国演义，在下却是想在其中找到天下一统的道理……说来可笑，在下倒从未将此书当做话本来读……”

这时极高的赞扬乃至推崇了。

刘一止今年虚岁四十，在两浙年轻一代中隐隐有文魁之名，他却想更进一步，向大儒发展，立志高远。张菁心存敬意，也就没打扰对方谈论。

“即便是当做话本来读……”刘一止顿了顿，转变了话题，“浮生对三国史了熟于心，对其时英雄各有评断，曹丞相之雄、刘皇叔之仁、吕奉先之勇、关云长之义……他能将诘屈聱牙的国史写得娓娓动听、栩栩如生，呵……桃园结义、辕门射戟、煮酒论英雄……想法天马行空，其文笔亦是妙趣横生、神出鬼没，遑论其中还有‘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英雄’等等珠玉散落，不读《三国演义》，实是平生之憾也。”

“单凭此书在下已是看出，浮生绝非常人，可笑那欧淮未有读过便大放厥词，哈哈……”

“哦？”张菁眨了眨眼，望向对方。

“呵呵。”刘一止为难地张了张口，随后洒然而笑，“原本君子不背后论人短长，不过在下对《三国演义》顶礼膜拜，为三国，说欧淮那小子几句也无不可。”

将当日的情形叙说一番后，刘一止笑得促狭，“这几日倒未有见过欧淮，不知他看到《三国演义》封面那曲临江仙，可还敢说浮生写话本粗陋浅白，他欧淮吟诗填词乃堂堂正道么……哈哈，那曲《临江仙》，莫说欧淮，在下这辈子怕也做不出来，哈哈……”

“行简兄过谦了。”张菁不动声色地说了句话。

“非也！”刘一止摆摆手，正色道，“填词论曲，张姥姥也是方家，当能看出其中功力，此词配《三国演义》恰如其分、相得益彰！既有英雄之苍凉豪迈，又有贤者之淡泊旷达，非阅尽红尘人情练达之辈作不出来。浮生借史抒情，叹息无奈至极而超然世外……如此高士，却缘悭一面，实乃平生憾事！在下无此见识，无此胸襟，委实作不出来……”

沉默了片刻，刘一止猛然将手一压，摁在桌上：“在下以为，平生所见诸词，以此词为最！此词一出，天下无词可再入眼！”

刘一止说得激昂，张菁微微一笑，未有再说什么。

文无第一这句话自有道理，每人的阅历不同、心境不一，喜好自是不同。在诗词来说，风流浪子喜欢靡靡之音，赳赳武夫嗜好壮烈慷慨，刘一止郁郁不得志，而这首词恰和他的心境，所以才会有如此断论。或许过得几年，当他有机会青云直上时，又会觉得此词过于消沉了。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不是第一，这首词在张菁眼中，在天下文人眼中，亦是最璀璨的明珠之一……

这天晚间，张菁旁敲侧击向刘一止约词，刘一止却只是摇头，直说看过《临江仙》，直觉胸中大江滔滔、江月熠熠，之前所作诸词望之则厌，当下却也作不出新词来。张菁不好强求，也就任对方率性。

刘一止七岁能文，乃闻名两浙的少年天才，前年乐婉出道，他为乐婉写出一曲《喜迁莺》——晓行：

晓光催角。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迤逦烟村，马嘶人起，残月尚穿林薄。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

追念人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争念岁寒飘泊。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著。这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

这一曲写景抒情兼胜的佳作，瞬间传遍大江南北，世人甚至称他为“刘晓行”。而乐婉，也是凭这一曲一鸣惊人，荣登当年花评榜。

但到得此时，对这等才子任性，张菁又能如何？

“浮生啊浮生……”张菁暗自咬了咬银牙，“坏了妾身大事！”

刘一止也是慨叹：浮生啊浮生，浮生若梦，唯有真高士方能取得如此名号。辞别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扭头问向张菁：“四时苑可有一位账房唤名燕青？”

张菁愣了愣，一位声名卓著的才子士人，一位青楼账房，两人地位千差万别，刘行简怎会突然问起这个？送行的脚步微滞：“有……行简兄认识？”

刘一止摇了摇头，随后郑重行礼道：“若有暇，烦劳姥姥询问一声，那燕青是否识得高士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