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十是第一次去占山县,过去曾想过来县城看看,但都是一种奢望,能省一块钱就是一块钱,全部花在学费和生活费、作业、笔墨中去了。
今天去占山县,是因为要体检和报专业。
从鹿山乡要经过九镇、牛过河,一路上许多人都昏昏欲睡,王学十则不,他一路好奇地看外面的风景。他第一次看到从牛过河大桥奔驰而来的火车,火车曾是一种概念,今日得以亲眼见到,这火车力气真大,可以拉三十节车厢。
城市繁华干净,大街两边是高楼,比鹿山乡街的房子还高,一排排电杆上挂着路灯,一排排青枝绿叶的树让这城里多了许多生机。许许多多的房子前面有电线杆,上面挂满电线与电话线。一条河穿城而过,站在桥上,感觉这河水不是往下流而是往上流的,可能是落差与风吹起了波浪,视觉造成的。
县城特别热闹,特别是农贸市场,给王学十的感觉是这里天天赶集。这里商店多、小吃多、货物多、房子多,广场面积大,这城市的气魄和繁华让王学十开了眼界。
另一道风景,让王学十增添了一些愁容,两种穿着明显不同的人混合交错着,一种是整洁时尚,花花绿绿的喇叭裤、长头发;一种是破旧褪色,一身上下缀满补丁的人群,他们是农民。这些补丁人带着焦虑与彷徨,徘徊在人群之中,王学十认为自己也是补丁人群的一员。县城里偶尔能看到几间瓦房、草房,也有赶着马车,拉着黑木炭和一些干枯的树枝在街上叫卖着,有飞奔而过的吉普车,320国道上来往的汽车。
总之,一眼看去,富有和贫穷对照着,这里的繁华与破落融合着。毕竟还是富有繁华占了上风,这是占山县留给王学十最初的印象。
父亲王治山曾有一个城市的朋友,中午,父亲带着王学十去那个朋友的单位,想到那里找顿饭吃。
李家明就是父亲的朋友,他是县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在飞燕村认识的。那个时候李同志是下乡工作队的一员,来飞燕村落实包产到户的政策是否彻底,是否公平。那时父亲招待李同志一顿饭,吃饭后李同志悄悄地往碗底下面压着五毛钱,他喜欢小蜂蜜,王治山就送他一箱蜂子,教他蜂毒疗法。
检察院在县城中央的山头上,这是县城中心,四周都是房屋与街道。站在山顶,方圆几公里的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时候的天很蓝,城市周围的空气是透明的。山顶的右边是一排排瓦房,有一间稍大的房子的前面写着“占山县检察院”。
父亲敲开一间办公室问道:“请问,李家明,李同志是不是在这里上班?”
一个妇人说:“是的,有,有这样的同志,家明,家明,有人找你。”
李同志从里面的屋子走出来问:“有什么事吗?”
“李同志,我是鹿山乡飞燕村的,你不记得啦,我送你的小蜜蜂好养吗?”
“哎呦,想起了,你叫王、王、王什么?”李同志摸着脑袋。
王治山补充道:“王治山。”
李家明:“对对对,想起来了,我们六七年没见了,今天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儿子王学十考取中专,来城里体检和报专业。”
“你好,老王,恭喜你了,占山县一年就十几个中专生不容易呀,那个小伙子是你儿子吧。”
“是的,王学十,叫叔叔。”
王学十说:“李叔叔好。”
“好、好,人才啊人才,看起来还小呀。”
“不小了,也有14岁了。”
“走,到我家吃顿饭,你小子以后是国家干部了。”父亲王治山最喜欢别人说他儿子是国家干部,干部就端着铁饭碗,是吃皇粮的,身份就不一样了,作为老子能养到这样的一个人真是件多么令人安慰的事。
饭后,王学十提出个要求:“爹,我从小学以来没有照过相,今天要破费一次,我想照个相作纪念,我们初三毕业了,没有照相,大家穷,我班里打架的同学相互之间都不想在一起合影,这个是很遗憾的,连个毕业照都没有。”
李家明同志说:“这娃说得对,老王,我带你去县照相馆,这娃提的要求一点都不高,我出钱让你照吧。”
王治山说:“在你家吃饭就满意了,照相钱我是有的。”
李同志说:“走,这就去,下午你们还得体检和报志愿,就是报专业,王学十的衣服旧了,穿上叔叔的衣服,工作服,检察院的工作服,穿着威风,精神十足,留个纪念。”
占山县照相馆就在电影院旁边,这是县城中唯一一家,而且是全县范围内唯一一家,是国营的照相馆。照相原理初中学过,怎么洗出来的,就不知道了。来照相的人不多,偶尔有老有少的,他当时想:他们可能和我一样,都想保留住一段往事,一段回忆。
李同志的衣服穿在王学十的身上,也不知道好不好看,比起他的补丁衣服是好多了。王学十像是套在衣服里,脑袋上面的盘盘帽子几次掉下来,是因为他发育的还是跟不上帽子的大小,他不是戴帽子,是用头顶着。检察院工作人员的帽子,除了顶部有点踏实感,四周都是空空荡荡的。
照相馆的师傅说:“来,笑一个。”
王学十根本不敢笑,他怕笑了,帽子会掉下来,为了要配合摄影师勉强地笑了,只是脸部勉强组合一下,他也不知道笑了没有,总之他没有开怀大笑。
这种照相怎么这么别扭和痛苦,自己像上了审判台一样,眼睛直盯着前方,刺眼的闪光灯让人有些眩晕,照成什么样子连他都不知道,心里不满意,一点自信都没有。
王学十等了一个小时才拿到这张照片,一看,现在的他很夸张地笑了,自己给自己安慰,还行,不像个检察官,反而像受了刺激,演了一场生活小品。
在等照相的这个小时里,李同志去午休了,他下午还要上班。
占山县人民医院是在一个下坡处。门口有一个国道,来往着省内省外的车辆。
王学十和父亲走进县医院。在医院大厅一张桌子后面,有位医生坐在那儿了,他鼻孔处正冒着两股白烟,烟雾包围着他,在桌子上摆满许许多多的香烟,这些香烟都是各位家长递的。
在桌子上面写着一个牌子:中专学生体检处。
桌子的前面已排了十几个学生模样的青年,家长在他们身边,踱来踱去,看得出他们的脸上写着不确定性的焦虑,担心自己的孩子体检时不合格。
每个人都有一个编号,那医生念了学生的编号,然后让学生本人说名字,才看证明和粮食关系,每个学生又填一张体检表。
他们被带到检验科,每个人要抽一管血。轮到王学十了,一个十分漂亮但面无表情的检验师命令道:“把袖子往上褪。”
王学十把袖子往上拉,她用胶皮管扎紧他的左手,她用粉嫩而冰凉的小手掌敲打他的手肘处,受了刺激,血管怒张着。他的手变得有些麻木,检验师是用焦黄的东西在血管处从里往外地擦,然后又用白色的带着浓烈白酒味的棉球把焦黄色褪去一些色彩。她咬着牙咬着腮帮,拿着十毫升七号注射器,很快速地杀进他的血管,他“啊”的一声惊叫了,她面无表情地邪歪邪歪地翻着眼睛看着他,他说:“手变了麻,麻木了,麻木了,脑子晕了。”
她轻蔑地说:“还男子汉呢,这点罪都受不了,还这么娇气。”
王学十说:“医生,我晕血,我见到血就恐慌,见到这血,我就想起杀我家猪的那个杀猪匠,他也会像你一样,杀猪时也会咬一下牙关帮子的。”
她噗嗤一笑,便使劲地抽血,深红色的血装满一个大个注射器,她解开橡皮管,叫他按住干棉球,她说:“我是白衣天使,你要把我当做杀猪匠也可以。”
王学十问:“医生,抽血查些什么?”
检验师说:“传染病。”
王学十说:“我没病。”
检验师说:“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王学十跺跺脚退了出来,他问父亲:“爹,这么多血,要我吃多少口粮才补得起来。那女医生比吸血鬼厉害,还说自己是白衣天使,天使是爱与呵护。”
“没事,最多一碗糖水就补回来了。”
王学十来到内科,内科医生听了他的心肺,接下来就测量血压。他看到血压表里的云灰色的柱子,起起落落的,王学十看到医生在内科栏里写“正常”两个字,然后接上一个甲骨文式的签名。
在眼科,一个大夫问:“色盲是什么意思?”
王学十说:“文盲,不懂文化,色盲就是不懂颜色。”
“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吧。”大夫笑呵呵说。
王学十以为是检验他的智商,认为正常了,他就要走开,这大夫说:“等等。”
王学十听到后吓了一跳,首先想到自己不正常了。大夫拿了一个花里胡哨的画来考他。
“这是什么?”
“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