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生来便随我娘,学了那温婉娇弱的丹修。
幼时我看着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丹修男女,曾仰头询问过娘,为何丹修这般娇弱,连自己命都保不住,还能保别人的命吗?
娘说,丹修毕生的力气都用在了救人性命身上,自然是再没了救自己的多余力气。
我奇怪,那丹修生来就要这般舍己为人吗?
娘说,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背后有依靠。
我问她,我们的依靠是谁,娘笑笑说,我那身高体强的爹和她怀里抱着的还嗷嗷大哭的弟弟,
一个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是未来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两个男人在前面顶着护着,我们就能安然无恙的去救别人了。
我还是奇怪,问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救别人?为什么别人不能自己救自己?
娘摸摸我的头,大人的眼里都是我那个时候看不明白的东西,
她说,人总要承担自己扛得住的东西,
你能扛起来什么,什么就能扛起来你。
我那时不明白,只觉得日复一日的跟着娘亲食粥行善十分疲倦。
但到后来,家族覆灭,亲人死绝,我跟弟弟被四处追杀、陷入困境之时,那些爹娘曾经扛在肩上的平民百姓纷纷站了出来,用他们从来没有被灵力修补甚至还残余病痛的肩膀,扛起了我跟弟弟最后一条生路。
他们往前走,我抱着弟弟向后拼命逃脱,
那一刻我便懂了,付出的东西总会有一天以另一种绝境逢生的方式回来报恩。
行善他人,便是施善未来。
02
即便是善过多年,我还是没法避开世上没有消绝的恶,
我被别人拐走,高烧的弟弟被丢在了街角,当时还下着瓢泼大雨,
我不敢想,一个一两岁的孩子流落在街头,能活下来的几率该有多大。
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不能失去他,我就算要付出所有也要找他回来。
我使出仅剩的力气咬住钳住我的男人的手,从马车窗上奋力一跳,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洁白的衣裙先前本就沾了不少族人的血,此刻更是直接被泥浆覆盖,
我摔断了腿,但还是分毫不敢懈怠,一瘸一拐的奋力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但我跑的不快,还是很快就又被身后的男人追上了,
他狠狠掐着我的胳膊,想把我扯回马车上。
我歇斯底里的哭喊挣扎着,奈何小小身板抵不过七尺大汉,
我以为我最后的结局定是不堪入目,却不曾想我命不该绝,
这片雨水、泥泞交织的肮脏土地上,忽然出现了一位持伞之人,那人一身青白长袍,白靴踩在泥地里格外显眼,那张脱俗惊羡的脸也是。
这一抹格格不入的清白站在那儿,很难不吸引别人的目光,
男人愣神的功夫,就听那人开口说要让他放开我,
男人不愿,但也没再向之前对我那样满嘴脏话气势汹汹,
因为那人腰间佩剑,服饰高洁,俨然像极了修士之中最不好惹的剑修。
男人本看我生的娇柔漂亮,想抓我卖给别人做小妾,如今便不可轻易放走我这白得的财路,为此张口便是要钱。
那剑修寡言,抿唇,下一秒男人粗糙的脸就被沉甸甸一袋银子重重砸了脸,
他吃了疼,便松开了我,
而正是这一送,剑修便身影一虚一晃,我一个眨眼晃神的功夫,就已经身处一个屋里,不处于外面的泥泞中了。
剑修果真厉害,怪不得娘总说爹厉害。
我腿疼的厉害,但还是跪下给人道谢,我行动的匆忙,因为还要着急去寻我弟弟。
那剑修看起来冷冷淡淡的,轻垂的眼眸中好似还有点不易察觉的烦闷意味,我转身的时候才开口问我去做什么,
我说我要去找我弟弟,
他说外面太乱了,我弟弟没准已经死了。
我好不容易压下的悲痛再次浮于眼前,含泪坚持要继续找,
他顿了顿,简单给我治了治腿后,便带着我去了。
那时我对他一无所知,我还曾心中惊叹,一个只沉醉耍剑的剑修居然也会些医术之类,
后来我才得知,他不是剑修,而是正儿八经的丹修,还曾是爹娘的故友,
只是对方一直在外游历四方,我从未见过他。
那天他带着我不厌其烦的寻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除了雨水洗刷不干净的血迹和宛若魔音般的哀戚哭嚎外,什么也没有了,
我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哭的筋疲力尽,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便是一个人了。
03
我身上伤的重,用不了药效过猛的丹药,只能用药汤温养着,
他把我安置在一处简陋偏僻的小院里待了几个月。
这个小院子看起来有人住,床铺、桌子一尘不染,院中门前没有半点杂草,
但我一眼便看出,这个地方许久不曾有人住过,
因为住过人的屋子跟没住过人的屋子是不一样的,
这个屋子没有半点人气。
屋里的陈设都是两人份的,像是在我之前,曾经还有一个人跟他住在一起,
杯子,凳子,碗筷,
那些屋里原本有的东西我都不能碰,他给我备上了新的。
他好像不爱说话,但我每次有问题问出口他必会回答。
他经常摆弄药草,翻看医术,还在外面施针救人,不求任何回报,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娘以前的影子,
我也做过这种事情,所以在他身边打下手打得十分顺利,
我知他是玄天宗丹心峰上的嫡传大弟子,是下一任峰主,便想拜他为师,想要学习更多医术。
当我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他的反应十分清晰明确,
他说他讨厌麻烦,
我问他,既然讨厌麻烦为何又要只身负剑?
既要练剑又要学医岂不是更麻烦?
他说,这不是麻烦。
我说,那我也想学剑。
他问我,丹修练什么剑?
我认真道,学医能够保护别人,但我身后无人,就要练剑保护自己。
大概是我说的话打动了他,他最终同意了,
但他说要跟我打个赌,赌赢了我拜他为师,赌输了他拜我为师。
我很奇怪,这是什么倒反天罡的赌约,
不过我还是应了,
我们赌的还是医术,我不出意外的输了个彻底,
他赢得挺开心,那是自我遇见他的这几个月一来第一次从他死寂平淡的脸上看到类似少年得胜既骄傲又喜悦的神情。
我忽然意识到,我拜的这个师尊,可能有一丝丝不正经。
师尊的名为染白,是玄天宗上无人不晓的剑术高超的丹修,
但他只教我医术,从来没有教我练过剑,
我的剑术,一直都是静心峰那位掌门教的,
而我从来没有见他自己拔过剑,
那把剑就好比一件必须要穿的衣服一样,日日带在身边,却从未使过。
我这个师尊身上奇怪的地方不少,
他一个男人,却很爱照镜子。
在屋里摆弄药草时旁边会放个一人高大的镜子,每次累了直起腰来都会下意识朝旁边看去,端详一下镜子里这个坐在桌边的人,然后旁若无人的会心笑笑。
在外面行医救人时也是如此,诊病的桌子上放着的小镜子好像不是镜子,是一个什么在陪伴着他的东西,
我总是能看见,师尊一会儿温煦的笑,开朗亲切,一会儿面色阴骘,阴沉吓人,又一会儿归于平静,火化成灰般的毫无波澜。
我大概能从他珍藏着的字帖和那幅从未在我面前打开的画上猜出,师尊在时时刻刻怀念一个人,怀念到会不由自主的去模仿对方的音容神态,
只是我猜不到,开朗明媚和晦暗阴骘,究竟哪一个才是我的师尊,哪一个才是他见不到的故人。
04
我第一次来到玄天宗时,已经是几年后了,这几年里我的医术已经足够熟练到能够在师尊喝个酩酊大醉后自己独自出来给人诊病,
师尊是常爱喝酒的,每个醉的昏沉的夜,他会搂着一个镜子入睡,
要么睡树上,要么睡房顶上,要么干脆直接在哪儿喝的酒就和衣睡在哪儿,
他这副颓唐随意的样子,跟我初见时的沉稳俨然判若两人。
这几年里我跟随他在外面,四处游历,我还是不死心,一直在寻找我弟弟的身影,哪怕是过去多年,我弟弟兴许已经长大,变成我认不出的模样,又或许是连尸骨都不曾完整。
我想我到死都不会气馁,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身边还有一个同样不死心的师尊,
师尊走遍天南海北,好似在锲而不舍的寻求一个东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总是能从师尊醉酒后意识不清的低低喃声中艰难辨别出一丝一毫来,
他说,“我要让你回来,”。
我不知他究竟想要谁回来,
但我很想劝他说,师尊,人死不能复生。
可我没法劝一个醉到深处的人清醒。
虽然这几年师尊从未教过我剑术,但我自己会扎马步,腿绑石,自己先从基本功练起,练下盘,练力气,练的扎实不虚,
正因如此,我才能在静心峰师叔手下练剑丝毫不输旁人,
静心峰的掌门师叔也不是很闲,他身边有个病弱的孩子,瞧着七八岁的样子,经常在泥巴地里滚的一身脏,然后三天两头的昏倒发烧,
师尊带我回玄天宗的这些年,虽然没有再像以前那个日日踢替人看病那样劳累,但也不清闲,
因为我要照看药草,要独自练剑,还要照顾静心峰上的小弟弟,
虽然是弟弟,但碍于辈分,有的时候我还要喊他一句大师兄。
大师兄叫寒允卿,是掌门师叔给他取的名字,
师尊跟他交谈时好似嘲笑过这个姓氏取得奇怪,
但那时掌门师叔目光平静,说这个姓氏有人喜欢便不奇怪。
我忽然想起来,
弟弟出生前,时家那个叔叔曾来过,还与爹娘笑讲,说爹取名字真是草率,
我爹说笙箫如何草率,我家的姓氏便赢了你一个字,
时家叔叔感慨,他说他也不想姓这个,说气势太弱,
我爹笑话他吃里扒外,问他不想姓时还想姓什么?
他说,寒这个字就不错,一听就是高冷贵公子的名字。
现在想想,我只剩下唏嘘之言,
因为那时,掌门师叔还跟时家那个叔叔是关系甚好的亲兄弟。
只是世事难料,哥哥死在了弟弟闭关后,
二人生生错过了。
05
我好像天生就擅长照料孩子,
不管是静心峰上爱哭爱闹的寒允卿,还是折云峰上大小病生起来不管多难受都板着脸一声不吭的萧玉书。
这些年里,师尊还是爱频频往山下走,而我留在了丹心峰上夜以继日的刻苦修行,
那两位长老也时常带着自己养出岔子的徒弟来我这寻求帮助,
其实掌门师叔和三师叔我都曾见过,那是我爹娘的故友,
可我也只能装作不相熟般,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师侄身份跟其相处。
不过无妨,这两位长辈也各有各的烦心事,
我要烦的,只能是折云峰和静心峰这两个不对付的小弟弟三天两头的串门打架。
萧玉书小的时候是很乖很板正的,从来不会主动打架骂人,但再懂事稳重的孩子也抵不住寒允卿这个宛若脑袋被狗啃过的愣头青。
寒允卿从小就爱找萧玉书的茬,每回身体好了就卯足了劲儿往折云峰上跑,每回都鼻青脸肿骂骂咧咧的下来,
一开始他打不过会哭,后来就不哭了,打不过就撂下狠话下次一雪前耻。
寒允卿脾气不好,爱斤斤计较,也爱上门挑衅,
但他这么多年,也就只跟萧玉书一人耿耿于怀过,
我自然是知道原因的,
因为从小到大,因为寒允卿的身体和灵根,玄天宗没有其他弟子愿意跟他相处,甚至连靠近都不敢,
只有萧玉书这孩子不会像旁人一样避瘟神一样避开他,
哪怕对方一般都用拳头跟寒允卿友好相处。
我在玄天宗的这些日子都是围着这两个闹得鸡飞狗跳的小弟弟过下来的,
只不过长大些后,不知从何时开始,寒允卿依旧是那个寒允卿,萧玉书却不再是那个萧玉书了,
所有的转变起源于掌门师叔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他叫时望轩。
06
我在得知萧玉书新添了个师弟时,恰好要随师尊下山行医,临行前,我本想去折云峰看一看,
一来是看看这个新来的师弟是何等模样本事,能让掌门师叔不顾其十几岁的骨龄收于玄天宗里,
二来,是我了解萧玉书的脾性,不知三师叔新收二弟子的这一举动会给他带来何样的情绪,
萧玉书此人话极少,即便是心里藏了事也,在那张十年如一日板着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
我知他内敛,想来那时应当是极为难过的,
可惜山下疫病盛行,我没来得及去看就随师尊走了。
在民间昼夜不休的熬药救人时,我曾按耐不住心底的好奇,向师尊提了一嘴时望轩。
那时师尊正因病人哀嚎不断而焦头烂额眉头拧紧,但听到我说时望轩,他好似听到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人或事,紧皱的眉头松了些,
我听见他心情不错道,只是多了个师弟而已,你不用把他放在心上。
为何不能放在心上?
既然是我师弟,我也要像其他弟弟一样,对其多多上心,
只是我实在是不懂师尊那时望轩好似空气般不重要不用多管的语气究竟是为何。
后来我得知萧玉书同六师叔起争执,重伤昏迷,追究源头竟是时望轩,
又一次,七师叔又气势汹汹的找到了折云峰上,源头还是时望轩,
我不解,这个毫无修为的小师弟为何总能捅出篓子。
萧玉书昏迷期间,我同师尊急匆匆赶回了玄天宗,幸好萧玉书没事,不然三师叔怕是要同掌门师叔彻底决断。
当夜,
寒允卿爬上了丹心峰,
他又犯了症,此刻正发着高烧,趴在丹心峰专为他腾出来的病床上,蔫蔫的问我说,师尊为什么要把这个惹祸精带回来,
我沉默,因为寒允卿好像也是个不可多得的惹祸精,
寒允卿又说,师尊为什么不把他塞到静心峰上,我不怕他惹麻烦,
我解释,你身体不好,脾气也差,给你添了师弟你岂不是要闹了,
寒允卿却低低说,萧玉书脾气也不好,他师尊明知道为何还要收这个徒弟,这不是平白让他生气嘛。
我轻轻笑了笑,原来这小子是过来为萧玉书这个对头打抱不平的。
他最后问我,萧玉书还能不能醒过来,
我让他放心,萧玉书身强体健,比你扛打多了。
我还说,不如等他醒了,你去看看他。
我以为寒允卿没有听进去,
结果没多久玄天宗整个山头又传开了静心峰大弟子和折云峰大弟子打架斗殴的消息,还差点引得两位师尊起了争执。
我禁不住的叹息,寒允卿其实心肠不坏,只是太过别扭,不懂得怎么说好话。
但我知道,因为萧玉书,寒允卿不会对时望轩和颜悦色。
07
历练时,我见到了时望轩,
那是个眉目俊逸的少年,只是有些瘦弱,我经验丰富,一眼就瞧出了对方饱受饥寒的苦楚,
只是碍于萧玉书跟寒允卿,我并没有明面上对他关切多少,
只能是在对付完精怪后,在他的汤药里悄悄多加了几味强身健体的补药。
历练末尾出了岔子,我将大双子参交给了师尊,师尊好似对这个精怪很上心,日夜研究。
我并不上心,我只想知道我们离开后,萧玉书跟时望轩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玉书那般破绽百出的说辞,连寒允卿都能看出来是假的,
但三师叔还是坚定不移的相信他,所以也没有人敢质疑他。
我没有功夫去想这其中究竟有什么缘由,因为我又要开始忙了,
陈学安昧着良心得来的那个小孩子成了我师弟,
跟以往的萧玉书和寒允卿不同,
这是第一个在我身边、要由我亲自照料到大的师弟,
师尊这些年越来越忙了,甚至离开时都忘了跟我打招呼,不过无妨,如今的我已经能够将丹心峰上下管束的服帖。
就连照料师弟,我也是轻轻松松。
新来的小师弟是我取得名,丹华。
丹华是陈学安吞食掉小双子参后生下来的孩子,身体很奇怪,长得快比寻常同龄孩子快却总是虚弱,每每月圆之时,他总会蜷缩成小小一团,发着高烧呢喃着模糊的梦话。
我曾俯下身仔细听过,
他哭泣颤抖时说的话是,
不要咬我......好疼......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但我也只能当什么也不明白,
我的小师弟还不是个“人”,我得教他怎么做个“人”。
08
我曾无数次在想,如果我弟弟还活着,我该把他照顾的多么好。
我已经照料大了两个弟弟,这第三个弟弟不过也是信手拈来。
但我还是想太简单了,毕竟前边两个弟弟再怎么性格特殊那也还是个人......
丹华自小就爱晒太阳,
每日天刚泛鱼肚白时就着急跑下床,那兴奋的样子活像有什么贵客到来一样,而临近黄昏时又无精打采,对着天边晚霞眷恋不舍的小眼神又可怜又好笑,
我每次都笑着抱他去洗干净,因为他晒太阳的时候总爱把身体埋在土里,
这一点倒同寒允卿有些相似。
丹华小小一个的时候很乖,会跟在我屁股后边一口一个师姐,
但我一般不会回应他,因为我知道他想让我把用来浇药草的水泼他两瓢,
他有时还想把头埋进肥料桶里,我很难不联想他是不是想跟着吃两口。